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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章 椰风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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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明蓝回到那片沙滩上的时候,宾客已经陆陆续续离席。几个酒店的中高层人员在送走最后一批客人。服务人员已经开始整理餐桌。看到南庆的那一刻,她松了一口气——他仍然坐在刚才的那张座椅上,手里握着折叠好的盲杖,姿态略有些慵懒。

    “南庆。”她走近他,在他的身侧半蹲下来。“幸好你还在。我们没和你打招呼就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,失礼了。”一路上她都有些担心找不到他,眼前总会浮现出他一个人孤独地站在海边,面对周遭的嘈杂环境不知所措的模样。

    “明蓝,”他的头转向她声音的方向,“江淮怎么样了?”

    “这阵子他太操劳,刚才突然痉挛发作,”她的声音透着一股无力感,随后她强打精神道,“他一好些就让我来找你,他说天已经很晚了,要是你愿意,不如在他的别墅住一晚。要是你坚持回会安,他也可以给你安排车。”

    南庆没有客套推辞:“我也正想去看看他,要是不打扰的话,我是很乐意的。”他低下头,又说,“不过,到一个陌生的环境,恐怕免不了会给你们添麻烦。

    明蓝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:南庆的眼睛看不见,在自己家中一切物品都归整有序,而换到别人的家里,所有的物品位置都是他未知的。他很难迅速适应环境。

    她下意识地伸出手,握住了他攥着盲杖的那只手,轻柔地说道:“我会帮你的。”

    南庆一怔,脸上起了些红晕,只是灯光下让人看不太真切。他忽然没来由地说了句:“你的手好凉。”

    明蓝惊觉到自己和南庆的动作过于亲密,匆匆收回手,站起身来:“我们走吧。”

    南庆起身唤住她:“明蓝。”

    他微扬起头,无神的眼睛正对着她的脸,她忽然有些为自己的突然放开他的手感到抱歉,也不知道是她的错觉还是现实就是如此:黑暗中的他显得有些无助。

    她再次握住他的手,他的手指干燥而温暖。这一次,她握得有些紧,声音却变得格外柔软:“跟我走吧。”

    南庆说:“你要是不习惯,我……可以自己走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不习惯。”

    他轻轻笑了:“你知道,瞎子的直觉也是很灵敏的。”

    听到从他嘴里说出的“瞎子”两个字,她的心抽了一下,忍不住边说:“你让江淮别自己是‘废人’,你就不该这么说自己。”

    他边走边说:“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接受不可逆转的失明的事实,承认自己是一个瞎子。对我而言,‘失明’并不比‘瞎子’听上去更好听。”他停下来,继续道,“其实,对别人来说,这两个词也没有什么不同吧?无非是一个听上去更婉转一些。我想,与其浪费时间纠结在哪个称谓更动听这样的事上,倒不如努力让自己做一个有些价值的人。只是像江淮说自己的那个词却是我万万不能接受的。”

    一想起江淮,明蓝的心便沉下去、沉下去,一直沉落到无法抵达的深谷。半晌,她说:“其实江淮刚才有一句话我很同意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她望着他的眼睛:“如果你看得见他吃饭时候的样子,你便会原谅他那么说。更别提,他的日常生活中,还有更难堪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“你就是这么纵容他的?”南庆问道。

    明蓝被他忽然提高的嗓门吓了一跳,话也不敢说,步子也忘了迈。

    南庆的口气缓和了几分,可脸上的神情仍然是非常认真:“你现在就要带我回江淮那里去吗?”

    “是啊。”

    南庆反手拉住她的手:“等等,”他的口气是不容反对的,“先别进去,我们谈谈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?”明蓝迷惑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“对,就我们。”他点头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因为我突然很好奇,这些年你和江淮到底是怎么相处的。”

    明明,她可以拒绝他的“好奇心”,可她却鬼使神差地任由他“摆布”,甚至把他主动引导到海滩的一棵椰子树下,以便他们安静地谈话。

    他的背靠到了椰子树的树干,他反手摸了一下,确认位置之后对她道:“坐一会儿吧。”

    她牵着他的手慢慢坐下来。她今天穿的是一件小礼服,其实并不适合在沙滩上席地而坐,不过这里只有她和南庆,她也就不需要顾忌。

    “要不要把你的高跟鞋脱掉?”他问。

    她有些诧异:“你怎么知道我穿的是高跟鞋?”

    “猜的。”他笑笑,“好吧,我告诉你原因,我们见过两次面,两次都有机会离你很近,因此我能察觉得到你的身高变化。”

    他的语气平平淡淡的,明蓝的脸却一下子烧了起来。

    南庆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,兀自拢起膝盖,伸手把自己的皮鞋脱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谈沉重的话题时,更需要保持轻松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明蓝没有去想他的话对不对,只凭本能地也脱掉了自己的皮鞋。她平时为了工作起来便利,几乎不穿高跟鞋,7公分的高跟,穿了这一整天对她来说已经很吃力了。背靠树干、伸长双腿的那一刻,解放了的不止是她的双脚。她不自禁地长出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“你从没有问过我,我和江淮是怎么认识的。”南庆说。

    “我……没想过问。”

    南庆把玩着自己的盲杖,饶有深意地道:“是不是他做什么,你都不问缘由,只管听他的吩咐行事?”

    明蓝的声音低不可闻:“是。”

    月色朦胧,树叶在他脸上投下阴影:“难怪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。”

    明蓝收拢了双腿,对于南庆近乎指责的话语毫无反驳。

    他蓦地侧身,一双眼睛明明是失去焦距的,却给她一种仿佛在冷静平视着她的错觉。她心慌地垂下头,心跳却扑通扑通仍旧不由自主地加快了。

    “怎么?面对一个对你根本不够了解、却咄咄逼人的人,你连为自己辩驳一句的想法都没有吗?”他的语气中怜悯多过恼怒。

    “我没有什么可以辩驳的。”她抬起头,也许是终于想起他目不能视,看着他的时候,便多了一份肆无忌惮,一份放松,“我只想请你听一个故事。”

    “十二年前,一个女孩的母亲得了重病,需要进行肝移植手术。医生说,手术费加上后续治疗的费用,统共需要五十万。家里所有的存款只有十万块。她的父亲去求他的雇主,希望他能借钱给他,可那是一笔巨款啊,非亲非故,对方凭什么答应?遭到拒绝后,他铤而走险,利用接送东家儿子放学的便利,绑架了他的儿子。他自知罪责难逃,打电话要求对方把四十万直接交去医院,只要他的妻子能顺利手术,他愿意释放那个孩子,并且投案自首。但他没想到,对方选择了报警,他很快被掌握了藏身之地。他带着那个男孩开车逃窜。就在他慌不择路的时候,他与另一辆车迎头相撞。他自己和另一辆车的司机当场身亡,他绑架的男孩与另一辆车的两个乘客也身受重伤……”她弓起腿,把头深深埋入自己的膝头,似乎难以坚持再说下去。

    南庆的两只手把盲杖攥得紧紧的,少顷才松开:“江淮是受害者之一?”

    “他就坐在那辆被撞飞的车里。”眼泪濡湿了她的裙摆,“前一刻的他还神采飞扬地站在表演台上,顷刻间就决定了他后半生的命运只能困锁在一张轮椅里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我是江淮,我不会怪你。”南庆的双手渐渐放松,把盲杖横放在自己的腿上,“俗话说‘罪不及父母,祸不及妻儿’。你没做错什么,为什么理直气壮地生活下去?”

    “我想,江淮对我也不是恨吧。”她苦笑,“只是,面对我,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。凭良心说,这些年,他对我并不坏。只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只是他也很难对你好。”南庆说,“所以,你就更想讨好他,对他惟命是从。你把他的所有不合理行为都视为理所当然,结果呢?他没有变得更快乐,反而变得更加痛苦!”

    “不合理?”明蓝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。

    南庆把脸转向他:“你从来没想过他的任性、自暴自弃是不合理的吧?你觉得像他这样残疾的人注定会活得悲惨,在被生活折磨得够呛之后,脾气坏一点也很正常!尤其是对你,他是有权把你作为情绪垃圾桶发泄的是吗?”他的话音很轻却很严肃。

    明蓝哑口无言。面前这个相知甚浅的男人轻易地便揭开了她心底深处的潜意识,她真的是这样看待江淮的吗?她怎么可以这样想江淮?她霍地站起身,因为突然的懊恼和羞愧想要逃开。

    南庆扶着树干站起来,打开盲杖走了两步,在触到她的腿后停下来:“明蓝,如果你真的要把江淮残废的责任揽上身,你早就该停止过去乃至现在的做法了。”

    明蓝转过身,下意识地像抓住救星一样地抓住了他握住盲杖的那只手:“请你帮帮他!帮帮江淮!!”

    “一个已经溺水的人,不想着赶紧游上岸,还惦记着救起河里的另外一个人吗?”南庆嗤笑了一声,“在为江淮做任何事之前,你得先抛弃他是你债主的想法。你就当自己是一个普通的护士,外加一个朋友。觉得他做得对的地方,就鼓励他去做,觉得他做得不对的时候,就不要顺着他的意思纵容他。”他俯下脸庞,一双眼睛仿佛磁石般停留在注视她的角度,声音由之前的铿锵有力变得轻软,“懂了吗?”

    她的心被一震,偏开头去,逃开了他的“注视”,握着他那只手的手指跟着微微弯曲了一下。在她即将抽离的那一瞬,他反手握住了她:“你在迟疑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她支吾,说不出个所以然,她知道南庆的话有道理,可她却实在难以保证自己可以做到。

    “你把头转过来!”南庆说,“看着我!”

    明蓝一惊,心里一边疑惑着南庆怎么知道自己没有看他,一边仍然听话地把视线调转向他。

    “你现在看着我的样子很紧张?”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明蓝局促地松开一直被他握着的手,“这也是身体奇妙的‘代偿’之一吗?你的直觉真的那么灵敏?”

    他居然笑了笑:“手指出汗、声音发抖——你说我这是靠直觉还是你的反应太明显?”

    明蓝的脚无意识地轻轻在沙地上划拉了几下,没有做声。

    “听着,我不信一个仍然可以写出美好音乐的人是毫无希望的。”南庆正了正色,说道,“《檐前雨》不正是他受伤后写的曲子么?”

    “那你就该知道,那曲子有多悲凉。”她说,“受伤后,他虽然完成了《雨声如诉》这盘专辑,可那对他来说相当于音乐生涯的一个句号。不瞒你说,他的二胡是我亲手劈烂的。”

    “他让你劈了他的琴?”

    “是的,”她说,“创作《檐前雨》的时候,他虽然自己不能拉琴了,可我一度以为他会振作起来,没想到……”

    “悲凉何尝不是一种心境。”南庆说,“他不是万念俱灰的,他只是忍受不了原本握在手中的东西一下子被迫失去。而你,不去提醒他抓住现有的、追逐可以追逐的,反而任由他凭吊他所失去的,他在这个过程中只能是一无所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