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捌章、少君东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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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郭怀仁半生无嗣,年近花甲时老妻为着无后大事,张罗着为自己偷偷纳了一名妾室。他年纪既大,也向来不是个喜好寻花问柳之人,等到发现为时已晚,没奈何只得接受,谁知一来二去之下,那小妾竟为他生了一个儿子。郭怀仁老来得子,欣喜之情自不待言,一心只想着将儿子抚养成人之后再授以衣钵本领,纵不作那金殿上山呼万荣,俯首贴耳的臣工,也要回到家乡昌州,开些医铺药行,为他继承杏林家业。

    不曾想祸从天降,幼子周岁时便因恶疾早早夭亡,老人痛断肝肠,一夕间须发尽白,黯然殿前请辞,带着妻妾退隐林泉,从此不再过问庙堂之事。

    今年花贡选秀,灿京向各州派遣选秀天使,随行御医必不可少,朝廷为此多次相请声誉甚高的瘦竹先生再次出山。老人终究是久闲不住,便告别老妻少妾,收拾行囊前往焕州。几经波折,在东海上遇到了这个身为敌人的越川少年,见他本性善良,又好学聪颖,不由得使在他惜才之意上,更添了几分濡慕之情。

    如果有朝一日可以得救,回到天启,是否要将这少年一并带回去?

    不若收他作个义子罢?

    但他的身份……在灿京那里,却如何要向申金吾那些性情刚直的羽林军们交待?

    郭怀仁正在头痛不已,忽然听到那少年高喊:

    “喂!你来!”

    这段时间相处,他们并未互相通报姓名,平时只以你、我相称,生性豁达的郭怀仁并不觉得有甚么芥蒂,少年也非常坦然。两人的关系既似忘年,又像是师徒,奇特的紧。

    郭怀仁摇摇首,不再去想那些烦恼,拄着少年用树枝为他做的手杖,信步走下山丘,随口道:

    “又怎么——”

    他的后半句话停在嘴边。再也说不出口去。

    因为他看到不远处的海面上。正有一艘窄窄长长的战船——绝非是天启船只,却是那般熟悉——如昨夜的噩梦般,飞快地向这边驶来。

    “莫非竟是来寻你的罢……”

    郭怀仁听见自己的喉头发出干涩声响。浑不似平日里自己的声音。

    少年沉默,只紧咬下唇,盯着船帆,上面挂着的战旗猎猎。分明是越川东海的最大势力来此。

    他们是渊家的人。

    郭怀仁哼了一声,拄杖回身。快步向山丘走去,忽地感觉腿脚一紧,扭头向下看去,却发现那少年已跪在沙滩上。伸手扯住自己那身已变得破烂不堪的袍服下摆。

    “为何拉住我不放?”

    “求你,与我一同走。”

    “呵呵。”

    郭怀仁冷笑起来,笑声中带着几许萧索与苍凉:

    “与你一起走?去哪里?你们会放我回天启么?去越川?我郭怀仁是天启臣子。宁作长生鬼,不食越川粟!”

    “求你……你一个人在这里。会死……”

    郭怀仁硬起心肠,扭头不去看少年眼中的泪光,重重地将手杖在地上一顿,溅起的沙砾击打在两人身上。

    “我的死活本来便与你无干。你这样好没道理。不错,你在花贡船上挟我落海,但随即又救我脱难,免遭鱼吻,这几日也着实受了你的照料。我年虽老迈,倒也识得恩怨,辨得是非,你我纠葛从此一笔勾销,便在这岸上分手,各自东西罢!”

    “不!”

    “为何不?我是你何人?你何需理我?”

    “师,师父!”

    “……我不是你师父!”

    “师父!我知道你嫌我是越川人,但做人的道理,越川和天启并无两致。我娘从小教我:不可忤逆长者,不可伤害无辜,不可——”

    那少年激动之下,居然口齿便给,反倒听得郭怀仁愈发愤怒起来:

    “住口!既然记得教诲,为何无端兴战,随那海贼攻打我花贡船队,杀伤我天启将士?!”

    “我淼家此举是受无牙王的差遣,唯有这般方能在东海生存下去;我和父兄们一起作战,是因为我乃淼家的——”

    “少君大人!”

    少年的话再次被打断,两人回首望时,越川战船上放下的一只小舟已驶近滩头,几条身影迫不及待地跳入浅海,向这里趟水而来。

    “才藏!”

    见到久别的亲人,少年大喜过闻,起身兴奋地招手:

    “才藏!我在这里!”

    淼才藏最是心急,涉水一路飞奔率先赶到,不顾下衣尽湿,却一把抱住少年,忍不住喜极而泣:

    “少君大人!尊海显灵!我们终于找到你啦!”

    他们的身后,泊在滩边的小舟上,乃至远远战船之上,都有人拔刀欢呼:

    “东辉少君在此!淼家东辉少君在此!”

    饶是郭怀仁惯经场面,见此情形也未免惊疑不定:

    “你,你究竟是谁?”

    “师父,我乃淼家宗主之子,淼东辉!”

    “少君,这人是谁?”

    “他是我师父!”

    “哼!不敢当!”

    两人用汶语交流,一旁的郭怀仁虽听不懂他们在说甚么,但见那名武者模样的人不时将目光扫向自己,当下强项脾气发作,手杖再次重重一顿,面向无垠大海,昂然道:

    “老朽是天启太医院博士郭怀仁!”

    “你,医生?!”

    淼才藏的烨语远不及渊可盛,甚至赶不上淼东辉,但天启、医生等词语在两种语言中发音相近,因此他还是听明白了郭怀仁的意思,顿时双目中喜泪未干,便已放出光彩:

    东将!又是一名医生!

    在茫茫大海上航行,船队拥有不止一名医生,那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!

    不过等一下,他好像说甚么天启太医院,身上所穿着的蓝白双色袍又是天启官吏的式样……

    “少君大人。您是从何处觅得这位师父的?”

    “那一日夜战,我们刚攀上天启花贡船,便被敌人团团住,志贺也为了护我被杀,急切间我见师父正在一旁救诊天启伤兵,便拼死突围过去抓住了他……”

    淼东辉滔滔不绝,把当天的情况说了一遍。淼才藏听了半晌作声不得。其他家臣也随后聚拢过来,见少君无恙,都是大喜。但听了他这番话,均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淼东辉说完,见他们表情古怪,不由得奇道:

    “你们怎么都不说话?还不接我师父一同上船?”

    “是……少君大人。这几日我们一直与渊家的船队一同在东海各岛找寻您的下落,那艘狼牙(注:越川主力战船名)便是渊可盛大人的座舰。”

    “那又如何?”

    “少君大人有所不知。我们此次出战是由盟友渊家来发号施令,因此所有的俘获:包括船只、俘虏、补给等,都应是属于渊家的……”

    淼才藏支吾地向初次出阵的年轻少君解释:越川诸家族各踞大小岛屿,有战事时通常会一家联合结盟的几家共同出兵。而按照不成文的规矩,战利品均归发起战令的主脑家族所有,再依各家族伤亡的多寡给予分配。

    俘虏即是奴隶。在各岛上都可按所掌握的技艺、年龄、体力等划分等级,售卖购买。所以自然也属于一种重要的战利品。

    淼东辉只知渊家势大,自己家族迫于压力不得不听从于他们,却不知还有这些规矩。本来他便对渊家的跋扈,淼家的软弱心怀不忿,这下更听得他少年心性发作,当下眉毛拧起,不屑地咧开嘴,露出雪白的牙齿:

    “这是我师父,不是战俘,更不是他渊家的奴隶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少君——”

    “好啦!休要多说!还不快过来扶我师父上船!”

    “是!”

    毕竟家里主君不在,少君即是主人,一声命令之下,众人包括淼才藏在内,不敢再多说甚么,便过来两人,半是搀扶,半是强架着年迈的郭怀仁踩着水向小舟走去。

    “放开我!我宁死不随你们走!不去!”

    老人无力地挣扎着,挥舞着的拐杖却被淼才藏轻松地一把夺过。

    “你!不要再闹!我家少君大人,为你,冒了很大的风险,你知不知道?!”

    左右两边的淼家武士操着不甚流利的烨语,愤愤地说道,郭怀仁鼓足勇气想咬舌自尽,却被他们眼明手快地捏住下颌:

    “混蛋!你想死?怎么对得起少君大人!”

    瞬间丧失人身自由的郭怀仁百般徒劳,最后放弃,他努力回头望着曾经短暂生活过的小岛,两行浊泪簌簌而下:

    “也罢,且让我拜别天启之土……”

    “老师。”

    淼东辉明亮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盯着他:

    “不必悲伤,我是淼家少君,我保证你在极东海会得到礼遇。”

    郭怀仁涕泪交流,喟然仰天长叹:

    “竖子杀我!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一行人好容易将安静下来的郭怀仁弄上小舟,刚划了几桨,淼才藏忽然招手示意他们停下:

    “清水,鸣螺召唤可盛大人,请他从北船移到狼牙上来议事。”

    “是!”

    那名叫清水的武士放下桨,取下腰间系着的海螺,一声长一声短地吹起螺号来。那花贡船虽然离着狼牙战船尚有两海里远近,但船上的人显然也已得知淼东辉获救的消息,当下将全帆尽扬起,笔直向战船驶近。

    淼才藏看在眼里,却不下令继续弄舟,只看到两船即将齐头时,才喝道:

    “起桨!速划!不得喧哗!”

    众人不知他的用意,但都闭嘴不吭气,只举桨拼命拨水。在淼才藏的指挥下,小舟像躲避老鹰的雏鸡,利用花贡船(母鸡)庞大的身躯,避开狼牙战船上人们的视野,轻巧地在海面上划出一个优美弧度,贴在了花贡船的另一侧船腹下。

    于是,当渊可盛踩跳板从花贡船上回到自己的战船时,淼才藏带领着东辉少君、自己的部下。和那位令人感到棘手的“老师”,已悄悄地从另一侧攀上了花贡船。

    淼才藏第一个跳下船舷,向甲板上的水手们大喝道:

    “少君染疾!现在发冷畏风!你们都去底舱拿布被来!记得多烧热水!”

    淼家的水手们想也不想,齐声答应着便揭开底舱盖板,鱼贯而下。淼才藏看着剩下的几个有些手足无措的人,冷哼了一声:

    “怎么?难道渊家的下艉们都是这样无礼,便为我淼家的少君大人做一点小事都不行么?”

    渊家水手们虽然腹诽不已。但也只得无奈地应了一声。跟着下了底舱。于是一时间甲板空空如也,便有几个在舱廊中探头探脑的伤兵,被淼才藏的狠厉模样也给吓得回到房间里。闭门不出,生怕在带伤的情况下,还给这尊瘟神揪出来做事。

    淼才藏见状,轻呼一口气。敲了两下舷帮,示意下面的人赶快上甲板。就这样。当狼牙战船上的渊可盛还在疑惑小舟的去向时,淼家的一行人已进入花贡船上的舱廊。

    “这里是伤兵营,你们来作甚么?”

    众人还没来得及适应突如其来的幽暗,一个女声响起。带着几分吃惊,几分惊恐。

    几个大男人集体被一个女子吓了一跳,有的还神经质地去捉刀柄。被淼才藏拦住:

    “不要慌,这位是天启的女医生。”

    淼家家臣们有人不知道的。开始交头接耳,对面前这个抱着药箱,刚从那天启断臂俘虏房中出来的文弱女子上下打量起来。淼东辉和郭怀仁则各自眼睛一亮:

    “女医生?”

    “天启医娘?怎么会在这里?此船是从哪里来的?”

    淼才藏一心只为掩护少君的师父,作贼般地一路避开渊家耳目,现下也无暇向他们解释,便老实不客气地推开渊可盛的卧房门,将少君东辉、郭怀仁,连同宋月儿一起不由分说地推了进去。转身对属下沉声道:

    “你们都在门口守着,若是今天的事传了出去,我会你们所有人的脑袋向少君请罪!明白了吗?!”

    “是!”

    同样是压得低低的回答。

    淼才藏点点头,转身便向舱廊门口走去。心情乍一松懈,才发觉自己的背心已是一片湿凉,沁透了衣衫。

    竟然流了一身冷汗。

    想到即将要回狼牙舰上去,编织一篇谎言来搪塞渊可盛大人,他不由得苦笑起来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好在渊可盛并没有想太多,只是埋怨淼才藏为何不让他在花贡船上恭候淼家少君,反倒白白跑到狼牙舰上。对于淼才藏自行作主,将他的房间挪用给淼东辉,渊可盛也表现得不止是大度,甚至有点恼羞成怒:

    “岂有此理!少君大人使用我的房间还需要向我禀报?才藏大人是想羞辱我吗?”

    “不敢,其实是事出有因……”

    面对对方的坦诚,淼才藏心中颇感过意不去,但只得硬着头皮将少君染了风寒的话又重复了一遍,渊可盛关切地边听边点头:

    “原来如此,从尊海的愤怒下得以生还的人难免会病上一段时间,这样就更应当好生治疗。我这就和你一同过去唤那位女医生来为少君大人——”

    “不劳可盛大人亲自过问,我已经命那女医生去见少君大人了。”

    淼才藏躬身一礼,客气但坚定地回答道。渊可盛一怔,想了想又道:

    “呃……既如此,稍后我回天启船上驻守,彼时再去拜见少君大人。”

    “这也不用可盛大人费心,少君大人这两日需要静养,等身体康复后再会见可盛大人。此外我已想过,这艘狼牙毕竟是您的座舰,还是由您亲自来指挥为好,我从现在起便改驻在北船上,随伺我家少君大人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是这样,也好……”

    淼才藏心虚不敢久留,找了个借口,转身便回花贡船上。

    望着他踩着跳板而上的匆匆背影,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渊可盛的心头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原来你是宋远祥宋老师的女儿,焕州骨科圣手,我亦神交已久。”

    郭怀仁捋须,脸上现出久违了的笑意。

    “正是,不想在此见到名满杏林的郭博士,小女子真是荣幸无已。”

    得知前因后果的宋月儿,神情已经平定下来,平肘屈膝,向面前这位杏林老前辈施以后辈之礼。郭怀仁虚扶回礼道:

    “不必多礼,甚么御医哪个博士,皆是虚名。我与令尊虽然一主气血内科,一主筋骨外科,但均师出漠州的岁寒园,算来也是同窗,应当平辈论交,你唤我伯伯便是。”

    “小女子惶恐。”

    “唉呀,长生大神在上,医生家的女儿何来这许多讲究?”

    郭怀仁原本天性豁达,在海上与岛上几经生死,原也看得开了,见宋月儿灵俐乖巧,聪颖讨喜,又是后辈同行,有心逗逗她,便故作生气状地板起一张老脸。

    果不其然,宋月儿被他逗得扑哧一乐,梨涡乍现,却把旁边始终不作声的淼东辉看得一呆:

    天底下,竟有这般秀丽的——女医生?

    一颗年轻的心正浑浑噩噩时,听到眼前佳人说道:

    “那承蒙郭太医不嫌弃小女子——”

    “嗨!不嫌不嫌,宋老师究竟是个治病的医生,还是个教书的学究哪?”

    宋月儿再笑,淼东辉心中一荡,浑没听见她在说甚么:

    “月儿见过郭伯伯。”

    “好好。”

    郭怀仁欣然颌首道:

    “月儿,你又是如何在此船上?我虽未觑得仔细,但这船身大小,形状样式,便如我所乘坐的那艘万荣花贡船一般,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“郭伯伯,此事说来话长……”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