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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7章 贬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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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一百七十七章

    几名羽林军将士骑马而来,他们游兴正浓,远远地看到霍去病还笑着大声打招呼:“骠骑将军,您猎了几头鹿了?刚才有只特别漂亮的雄鹿跑过去了!”

    霍去病看着他们,眼神是全然的冰冷——这样充满了杀机的目光。

    他们吓了一跳,讷讷不语,一伙人左右望着,突然有人大叫起来:“李敢将军!他——他怎么了?”

    人越来越多,他们翻看着李敢的尸体,怀疑的目光终于投向了唯一在场的霍去病。而霍去病始终高踞马上,沉着脸不说话,无声的暗流在昔日的同袍之中涌动,他们惊骇、愤怒,然而也疑惑、畏惧。

    如果霍去病是忠于陛下的!如果霍去病连李敢都能杀!

    那么他们之中一部分人秘密参与的行动,还有什么胜利的把握?

    可以预计,自上林苑出去之后京城的格局和风向又将变化,不知多少人今夜注定无眠。然而现在亟待解决的是李敢之死。他毕竟是个千户候,他毕竟是世家子弟,他毕竟是军中实权将领之一,谁敢说,杀他的人不要偿命?

    霍去病一勒马缰,紫燕骝发出一声低嘶,仿佛在嘲笑这些连挺身而出、指摘凶手都不敢的将士们。霍去病骑马返回,众人眼睁睁看着。

    不,不是他们缺乏勇气,只是霍去病是军神。在无数次战斗中,他的决策无一错误,所有将领士兵早已养成了服从这个青年的习惯。

    刘彻在闭目养神。春陀已经老了,今日少有地跟着皇帝出来,有他在,凑趣说话的时候也热闹些。

    老内侍在絮絮叨叨地说:“阿娇翁主喜欢使剑习武,就不爱化妆绣花,当年窦太主一直跟太皇太后抱怨……”

    阿娇阿娇阿娇。

    早已得到消息了不是吗,她和许复道一起被人诱入地道之中,永闭地底。许复道以身为祭,将这个剑法高绝的皇后困在永无法解脱的幻阵里。前几天才得到消息,许复道死了。

    所以,她大概也活不了了吧。就算她是个青春永恒生命永恒的怪物,再不会苏醒的她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呢。

    可为什么,反而是现在,满心满念满意,都是她。

    阿娇的名字是带血的,深深刻入骨髓。

    “后来阿娇翁主一打扮,唷,不得了,简简单单穿件青色的纱裙,戴支方胜,那整个人就跟出水芙蓉花儿似的,全长安的小姐公主们没一个比得上她的。”老内侍说,“那时候翁主才十五岁吧……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刘彻轻轻说,“是她过生日。接着她就嫁给朕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会儿您还是太子,大婚那天整个长安城都是红的啊,全国各地的诸侯提前两三个月就往长安赶,多少年啦!再没有这种盛况了。”

    每一个场景刘彻都记得,十五岁的生日宴,他提起跑到长乐宫去看她,阿娇拈起胭脂纸放在唇间,轻轻一抿。

    娇艳无伦。

    还有大婚那天,她踏着红纱从宫外走来,扬着头,将手递给他。她浓眉长睫,小小鹅蛋脸只有巴掌大,可是绽放出晶莹光芒,一双眸子恍如夜空。

    他想,这就是天生的皇后。

    “阿娇其实长得不算漂亮。”刘彻说,“单就容貌来说,她比不上李妍;就声音、身段、风情来说,她更比不上卫子夫。”

    春陀哑然失笑:“陛下,不是这么比的。”

    当然不是这么比的,她是宝剑,是冰雪,是流星,是名花倾国。阿娇是她自己。其实,现在再努力地回想,脑中竟然只剩下一个轮廓,孤清的黑眸子,白衣衬出的剑气夺人,幽幽的甜香恍然如梦。

    至于她的体温,她的笑容,甚至她的只言片语,是半点也记不得的。

    刘彻闭着眼睛。他竟感到一种朦胧的伤感,他想起当年在椒房殿里,阿娇拨弦,卫子夫作舞,李妍按歌,那是何等盛况啊,再也不复了。那时真是欢乐殊未央,可恨竟然半点不觉得。

    宁不知倾城与倾国?佳人难再得!

    “陛下!陛下!”

    刘彻含糊地“唔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冠军侯求见!”

    “让他来吧。”刘彻懒洋洋说,“他猎了几头鹿?”

    霍去病脸色铁青地走了进来:“陛下,臣有一事禀报!”

    “说吧。”

    “臣杀了一个人!”

    刘彻好像还没反应过来,他心不在焉地问:“谁?”

    “李敢!”

    刘彻倏然睁开了眼睛,他翻身坐起,听见自己喝问:“你杀了谁?”

    “臣射杀了李敢!”霍去病斩钉截铁地说。

    血液直涌上头顶,然后又落了下来,刘彻只觉得气血翻腾,他噎了片刻,上去就是一脚!

    霍去病咬牙忍着,刘彻暴怒!

    “谁让你杀的?谁让你杀的!”他怒吼,“你好得很,你杀了李敢?你还要不要前程了,还打不打匈奴了!朕几时要你插手这些烂摊子!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,专心打仗,别管政事,别管政事!”

    “你只要把仗打好,什么没有!谁让你自作主张卷进这些脏事的!朕和皇后——”

    刘彻突然顿住了。

    朕和皇后都难得的达成了一致,要让你什么也不管,只管打仗。让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。

    霍去病倏然抬头看了刘彻一眼,他眼中仿佛有晶莹一闪即过。

    阿娇啊。

    你的魂魄现在何方?

    这是你心爱的孩子,朕知道。

    “来人!”刘彻再也不看霍去病一眼,厉声吩咐,内侍很快跑了上来。刘彻脸色阴沉得可怕,像要吃人一样,他在原地踱来踱去,突然咬着牙笑了一下:“多么可惜啊,关内侯李敢,竟然被鹿顶死了!”

    “去传旨,抚恤他的家人。”刘彻冷冷说,“虽然不是战死的,也是我大汉的英烈,告诉所有人,关内侯李敢在狩猎途中被鹿角挑死了!”

    霍去病把唇咬得要出血,他无声地叩首,转身走了出去。

    “这件事情不能让它乱传,一定要压下去!”犹能听见刘彻的吩咐声。

    不可能压下去的。刘彻希望霍去病置身事外,让窦、陈、王、李几大家族和皇后的大部分势力自己钻入嗀中,他保霍去病而杀大部分人。但霍去病的意图恰恰相反。

    夜茴再次走进书房的时候,霍去病正闭目小寐,他眼下有疲惫的阴影。她数次启唇,可是又沉默,她实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李敢就这样死了,曾经的鲜活生命,曾经的英武儿郎……她还记得他在车窗旁打听皇后,她心中暗骂傻大个儿。可他是个好人,他不该死。

    谁又该死?

    霍去病倏然睁开眼睛,他神色中有一丝惊喜,可是很快又黯淡下去。夜茴暗暗想,回去后就换掉熏香。

    她若无其事地问:“今天去哪儿了?”

    “到长乐宫和椒房殿走了走。”霍去病坐正了,“小时候总觉得那里的宫道很长,现在发现也不过如此,几步路就走完了。”

    拉着他走过那些路的伊人已经不在,几许往事恍然如梦。

    “今天我出了一趟门。”夜茴犹豫地说,“就连大街上都有人在议论,说李敢根本不是被鹿挑死的。”

    霍去病笑了笑:“嗯。所以你要做好准备了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准备?”夜茴心生不祥。

    “皇上肯定会把我贬谪出京,至于去哪里就不知道了,差一点的是南蛮,好一点去西域。这么大一个冠军侯府,我就托给你了。”霍去病轻松地说着,全然不当一回事,“不过你要是找到了如意郎君,那也不用管它,先嫁了再说。”

    夜茴怔怔。

    “窦家、陈家,肯定会遭到贬谪,有很多事情都挺忌讳的,千万不能做,做了迟早会被清算。”霍去病微笑,那笑容如同阳光,照亮所有晦暗。“所以我准备了这个。”

    夜茴抢过来看,那是一道上疏——

    “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:陛下过听,使臣去病待罪行间。宜专边塞之思虑,暴骸中野无以报,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,诚见陛下忧劳天下,哀怜百姓以自忘,亏膳贬乐,损郎员。皇子赖天,能胜衣趋拜,至今无号位师傅官。陛下恭让不恤,群臣私望,不敢越职而言。臣窃不胜犬马心,昧死原陛下诏有司,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。唯陛下幸察。臣去病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。”

    这竟然是一道巩固太子地位的诏书,霍去病请求陛下分派诸皇子就藩,这分明是要将昌邑王遣回封地,彻底杜绝他继位的可能。

    昌邑王在名义上是皇后养子。

    “等我走之后再过一两个月,我会把它报上来。”霍去病吩咐,“你记得和你父亲他们通个气,上书附议。”

    是,这就是他为窦、陈两家想的后路,一退再退、一忍再忍,通过拥护太子表示对皇帝的臣服。

    霍去病本就是戴罪之身,又胆敢在这种风口浪尖的关头向陛下提出这么敏感的问题……他确实当得“昧死”二字的!

    夜茴几乎气得笑了,她突然情绪崩溃,跺着脚尖叫起来:“韩嫣呢?韩嫣呢!他为什么不来挑大梁,明明皇后娘娘最看重他!就是他来这里说三道四,逼得你不能不出头——”

    “好了。”霍去病安抚她,“这当然是我的事。也是机缘凑巧,如果不是这么来一遭,我真不知道阿娇平时工作压力这么大。”他轻笑,眼角弯起,这样漂亮的笑容看得人心痛似的悸动。

    “我听人说,娘娘早就薨逝了,只是陛下秘不发丧。”夜茴口不择言,“霍去病,你为自己想想。”

    霍去病脸色一沉,但他的涵养和风度是一流的,只是淡淡说:“人谁无死,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遇到过,死后能再次相聚。”

    对死亡,他一瞬间流露出的感情竟然是渴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