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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68霍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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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一百六十八章

    楼兰那小城非常浅,数来数去不过两条主街道,但是地处要冲,十分繁华。那些人是看见霍去病来也不避忌,唯独只笑盈盈的和他打招呼,称他为“将军”,有一些热情奔放、肤色淡蜜的西域少女冲过来,把一朵朵蛋黄花扔到霍去病身上。

    霍去病和他的紫燕骝被各式香花浇了一身,紫燕骝打个喷嚏,昂嘶鸣,将身上的花全部抖下来,霍去病狼狈地扫着衣襟,等他再抬头的时候就看见阿娇。她依旧穿一身白,微笑地看着她这个悖逆的臣服者。不知是否错觉,他总觉得她身上笼一层淡紫色。

    阿娇说:“你没看错,她们去选衣服,挑的最好的白色衣料,没想到看仔细了是一种非常淡的浅紫色——近乎白色了。”

    霍去病觉得惊讶,他还没说什么,阿娇竟然就已经懂了他的意思。他说:“很好看。”

    午后的光影照耀着初夏的小城,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小屋子在暖风中显得安详平和,街旁有石渠纵横,清泉如流涌过每一户人家的门前,方便居民洗衣洗菜,远处的城墙不高却很厚,再远的地方有千百株杨柳依依。这时候还能说什么呢,霍去病牵着马,说一句:“你最近还好?”

    阿娇笑着点点头。

    他又说:“你来这里了啊。”

    阿娇亦只是微笑点头。

    两个人牵着手在青石板路上走,背后跟着紫燕骝。时不时有好奇的小孩子偷偷跑上来摸一下马尾巴,它愤怒地喷鼻息,几乎要扬蹄,烦恼不已。可惜它的主人只是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牢牢护着阿娇,再顾不上它的。

    有兵器店,卖刀枪剑戟,阿娇进去挑一把最好的剑,她要付账,霍去病按住她的手,说:“我来。”阿娇轻笑:“我开销大得很。”霍去病说:“不怕,我养得起。”

    这一辈子阿娇都是自己付账单,唯独幼年时,窦太后赐她食邑,又照料她生活。

    没想到现在多出一个霍去病。

    霍去病把剑挂在马背旁的背囊里,他神采飞扬。替阿娇付账带给他莫大成就感,几乎胜过击败匈奴右贤王。

    又有绸缎铺、衣帽店,霍去病坚持要给阿娇买一双缎鞋,店主笑嘻嘻不怀好意地问:“小娘子穿多大鞋?”

    这样的调笑也不带轻薄意味,只仿佛把阿娇和霍去病当成一对寻常夫妻。阿娇当没听见,霍去病咳嗽一声:“你不要罗皂,把最好的鞋子都取出来,我来挑。”

    他把鞋底放在手心丈量,最后郑重挑中一双雪白缎鞋。店主将他们请入空无一人的里间,霍去病背过身去,耳朵红。阿娇把鞋子换上,果然刚刚好。

    那时的一切都是这样恰好,就像《诗经》开篇一样: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,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连同情思旖念都带着清正之意,人也不过是思无邪。

    城中最多的是食品店,胡商在这里烤芝麻薄饼,酥脆可口,香气怡人,小店里意外的干净。用两文钱买一个,阿娇咬一口,她竟然很快把它吃完,她像是一下子恢复了味觉,那种并非属于全人类的对食物的天然渴望。

    “多吃点。”霍去病的眼神几乎是怜爱的,奇怪的是并不违合,“从我有记忆开始我有个疑问,你好像不用进食也可以活着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错觉。”阿娇一本正经地说,“十几岁长个儿的时候我每天三餐,还加两顿点心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你根本就不喜欢吃东西,是不是。”霍去病说,“阿娇,你倒是很喜欢睡觉——是因为可以做梦么?你都梦见些什么?”

    “咳,没人和你说吗,别当着一位女士的面剖析她心理,不礼貌。”

    “我一切都是你教的,你自己反思一下喽。”霍去病咧嘴笑,露出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,阿娇敲他一下。

    小店里其他人都用奇怪而暧昧的眼神看他们,阿娇和霍去病莫名其妙,后来她醒悟过来,他们之前……简直就像打情骂俏,西域这地方虽然民风开放,估计这样儿的也少见。她涨红脸,拉着霍去病走出去。

    阿娇倒是没想到,旁人紧盯着他们不过是因为他们相貌出众而已。英俊青年和美貌女子亲昵地享受男欢女爱,本就属于全人类最爱观看的戏码之一,谁不乐见神仙眷属。

    第二天夜茴就听到侍女们悄悄传笑:“晚上两个人就站在树底下讲了半夜话,好不容易各自回去睡觉了,结果将军想起来,不知道妆台上准没准备脂粉,于是又过来拍门,两个人隔着门说了半个时辰。早上起来,哗,将军亲自在给夫人梳头,又是唧唧哝哝讲个没完。也不知道认识那么久了,哪里来那么多话讲!”

    那天下午,夜茴看见毕生引以为奇的一幕。

    城主府后花园上有一大片芳草地,夜茴远远看到霍去病和阿娇走过来,不知出于什么心理,她躲到树后。霍去病穿一件暗云纹白底锦袍,额头被阳光点亮,他面目自然秀美绝伦,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种逼人英气——仿佛一把秋水湛湛的宝剑,出鞘时光耀一世、惊人动魄。

    他们两人边说边笑,突然霍去病伸手掐阿娇的腰。夜茴是知道的,皇后天生怕痒,这么一个冷冰冰的人偏偏就有这等弱点,也是无可奈何。

    她边笑边退后,拍打他的手。

    霍去病伸手牢牢揽住她腰肢,突然另一手伸过去勾住她腿弯,把阿娇拦腰抱了起来。夜茴瞧呆了,她知道皇后的脾气,断无法接受这样轻薄。果不其然,皇后一按霍去病的肩膀,牢牢站稳,瞪着他呵斥一句。

    霍去病却并不恼,只是笑。皇后也没有办法,索性往前走,霍去病从身后扑过来,整个体重压在皇后身上。她拖着他走两步——大概是很重的吧,脚步都乱了,可这真是爱情的负荷,皇后无可奈何笑起来。

    霍去病也笑,低着头吻她面颊,两人一起倒在草地上,他埋在她脖颈间咕咕笑,两个人手脚缠作一处。

    夜茴怔怔看,她一辈子未曾见霍去病这样欢喜,不不,根本她这一辈子,没见过任何人如他们这般快乐。他抬起头来,秀美英气的脸庞上两点笑涡,那黑眼睛里快乐的波浪一直溅到笑涡里去。

    这样的好日子,居然也会过去。三天后夜茴催促皇后返回长安,一起出来这么多次,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。

    就在那一年,陈莹产下一子。

    分娩的时候她被送到平阳公主的封地上去,当时不只皇后这边的人生气,连陈家人都大惑不解,堂邑侯夫人和隆虑公主——也就是皇后的大嫂二嫂——找上门来,闲聊时堂邑侯夫人奇怪地说:“陈家人并没说什么,阿莹这孩子也太怪了,倒像防着谁似的。”

    隆虑公主说:“奇是奇在,她到底哪里来的面子,让平阳公主亲自派人送回封地?又者,就算她年纪小害怕,难道在堂邑侯府生孩子不比在平阳县那地方更好?”

    堂邑侯夫人怀疑道:“莫非是卫家人出的主意?”

    皇后只悠悠喝茶,最后安抚地对大嫂二嫂说一句:“你们不要多想,但是,也可以少往冠军侯府去。”

    不用她提醒,陈家的两位夫人也不会再去探亲。陈莹的儿子出生后,刘彻亲自赐名为“嬗”。

    嬗,可解为更替,亦可解为禅位。

    这当然是让人不敢深想,但深想的人都是一额冷汗。京中还出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流言,说是霍去病自小生长于宫闱,本就与上亲昵甚厚,及长大之后,颜色愈佳,常与上同出同进,极得圣上赏识……

    只差没直接说嬖幸二字。

    霍嬗简直就像霍去病一样天生福厚,一生下来就颇得陛下宠爱,某次刘彻指着他对旁边宫人说:“这是未来的冠军侯。”一下子奠定了这孩子的嫡子地位。

    自昌邑王出生以后,宫廷中许久没有孩子诞生,霍嬗占了这个时间空档,几乎等同皇子待遇,一半时间在宫中一半时间在冠军侯府,风头占尽。相对于陛下对这孩子的宠爱,霍去病表现得相当淡定,据京师流言,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只“哦”了一声,问一句,“皇后知道了吗?”

    信使答,皇后知道了,没什么表示,甚至没赐东西。

    霍去病就再没问过,此后一直在边疆,孩子出生、满月……到如今快三个月了孩子他爹一直没回京城。

    果然言出必践,“匈奴未灭,何以家为”,堪比大禹的三过家门而不入,可歌可泣。

    然而听者免不了要问:为何冠军侯不问陛下、不问大将军卫青、不问卫娘娘,甚至不问他亲娘卫少儿知道了没有,反而要问皇后呢?

    说者深思一番,瞎扯道:想必是因为冠军侯曾经师承皇后学得剑术,现在有了儿子也希望能拜入皇后门下吧。皇后这般冷漠,莫非正说明了霍嬗并没有学剑的天赋?也难怪冠军侯漠不关心。

    听者又感叹:原来如此,可冠军侯也未免无情。

    旁人自然又辩解:他还小嘛……才二十一岁,你还指望他怎么样?皇上在他这年纪一个孩子没有,还被人怀疑不育呢!

    纷纷纭纭,莫衷一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