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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71章 泾渭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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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一年的夏日出奇的酷热。

    妙懿夜里被蛙声吵得睡不踏实,夜里醒了几次,索性早早便起身在花园中散步。

    瑞王府内的侍从天光尚未放亮时便已起身,用清水洒扫地面,直至土清苔润,不染一尘。待到妙懿出门时,天光已然放亮,夜里蛙叫已止,日间蝉鸣未起,漫步荷塘之畔,只嗅得莲香阵阵,水汽氤氲。

    一时怀珠笑着跟上前回报说:“给鲁姑娘,不,是鲁美人的赏赐已经送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哦,那她作何反应?”

    “鲁美人刚起身不久,正在梳妆,听说自己被封了美人,十分诧异,谢恩时还拉着我再三询问是殿下的意思还是王妃的意思。”

    这时,只见三五名小丫鬟各捧了一盘子新鲜刚采摘的牡丹、芍药、玫瑰凑上前来,笑嘻嘻的请妙懿挑选。妙懿笑着随手拈了一朵嫩粉色的芍药放在手中摆弄,闲闲的道:“你说,她为什么会这样问?”

    怀珠掩唇一笑,眼中略带轻蔑,“还不是盼着王爷顾念着她。”

    “那她一定有些失望。”

    因为封号是她为她求来的。

    那日她问瑞王,鲁绣月究竟是何来历。

    瑞王似乎并没有隐瞒的意思,随口道:“她父亲叫鲁达荪,说起来鲁家也是名门,出过不少名士。当然,那已是前朝的老黄历了。现在鲁氏虽没落,但还是有些厉害根脉盘踞在江南一系。我曾在暗地里招揽过他,这只老狐狸十分狡猾,总也不甚放心,因此将女儿送了过来。我收下也是为了安他的心。”

    妙懿在心中权衡了一番,便为鲁绣月请封美人,理由也很简单:“鲁氏女名份皆无,在府内名不正言不顺,难免被下人议论,就算被外人知道了也会猜疑。不如随意给她个封号,一来可令鲁达荪安心,二来可安下人之心,免得有人在背后议论。”

    瑞王想了想,觉得有理,便将此事交给她来操办。

    “若说没有私心,我还没那般豁达。”妙懿同怀珠说道:“依照殿下的意思,鲁绣月出身不低,进府又早,将来迟早会在府中占得一席之地,不如早些也好。由我亲口提出总比旁人说要好些。”

    怀珠偷笑道:“只是不知道消息传出之后,秦侧妃会如何作想?”

    妙懿笑了笑,将手中的芍药掷回盘中,吩咐道:“将牡丹送去我屋里插瓶,芍药送去给秦侧妃,玫瑰送过去给鲁美人。”

    丫鬟们各自散去,一时主仆二人又聊起明日晚间要去安王府做客穿什么衣服,备什么礼物的事情。

    妙懿现在一听“安王”二字就头疼,摆摆手说道:“你看着准备就好。”

    怀珠想了想,道:“近来日头大,我已吩咐她们将小姐四季衣裳都拿出来晾晒。尤其是冬衣,搁箱子里久了容易被虫蛀。还有前些日子新制的袍子,全都是宫里赏的上好衣料,好些我都没见过。”

    妙懿笑着打量了怀珠几眼,见她已如海棠新放的姣好面庞,遂道:“把那陈年衣裳料子也都翻一翻吧,我就一个身子,多了也穿不了,拿出来给家里的丫鬟媳妇们做衣裳用吧。”

    怀珠满面喜色,心里琢磨着自己也好做几件时新的衣裳穿穿。

    主仆正聊着闲话,忽然听见身后的丫鬟说:“见过秦侧妃。”

    二人同时回头,却见秦蕊姬一脸凝重的匆匆行来,似乎有些气息不匀。怀珠迅速转至妙懿身后,低头时小声说了句:“她来得倒快。”

    妙懿含笑望着秦蕊姬,说道:“方才我让人送鲜花去给你插戴,可瞧见了没有?”

    秦蕊姬勉强笑了笑,身手轻抚鬓边艳红似火的芍药,道:“多谢姐姐,已经戴上了。”

    怀珠等几名丫鬟都争先恐后的赞道:“果然好看。”

    “娘娘好气色!”“太美了。”

    秦蕊姬闻言,面上焦色稍缓,俄而想起自己来的目的,再次勉强笑道:“方才丫鬟送东西过来,我就随口问了几句话,听说咱们王府有一件喜事,不知是否是谬传?”

    妙懿见她乍问,迟愣道:“什么喜事?”

    只听怀珠提醒道:“您怎么忘了,鲁姑娘在今早已被升为美人,您还派人送了东西过去呢。”

    “哦,原来秦妹妹说得喜事指得是这件事。我以为你们早就都知道了呢。”妙懿仿佛恍然大悟,含笑道:“早几日提到了鲁美人,殿下说让我多加照料。我当时无意中提了一句,说她现在住在府中,无名无份,恐受委屈。于是殿下就随口加封了美人,让我很是意外。”

    说到此处,她露出了一种奇异的,混合着无奈和不解的笑容,道:“怪我回府太迟,许多事都是旁人告诉我的。因何鲁美人从前一直未被册封,直拖到现在才封,这其中有什么缘故,我是一概不知。不知妹妹可否知晓?”

    她见秦蕊姬眉头紧锁并不出声,于是谴退了众人,低声嘱咐道:“虽然你我都是官宦人家出身,明媒正聘,上了玉牒的,但那鲁美人也不简单,背后不知有什么靠山。况且她得殿下恩宠的时候不短,也算是府里的老人了,资历并不比你我差许多。”

    “妹妹听我一言,不论从前有何恩怨,现如今都再不要去招惹她了。美人这个名份虽不高,可满府中也仅在你我之下而已。若将来她有福分,为殿下添加子嗣,难免母凭子贵,子凭母显,将来的风光是可以预料得到的。说到底,咱都是服侍殿下的,要相处一辈子的,呆在一起的日子恐怕比亲姐妹还要长久,何苦自己添不自在呢?各退一步,和睦相处才是长久之道呀。”

    ——但是很显然,这番谆谆嘱托并不能打去秦蕊姬的疑虑,再多的语言也在实实在在的事实面前显得苍白。

    秦蕊姬虽说心中有鬼,绝对不敢违背瑞王的意思一分一毫;但她毕竟是女子,又嫁得如此显赫,不知羡煞了京中多少名门贵女。况且瑞王实在待她不错,又生得俊美温柔,她也不是没有幻想过他其实不在乎她的过去,否则又怎会娶她?只要她安份守礼,兢兢业业,时间终究会洗刷一切过往的污秽……

    她甚至曾幻想过,那夜侵犯她的人,就是瑞王。

    连那孩子也是他的。

    她刚想到此处,忽见服侍大公子的其中一名乳母满头是汗的提着裙子奔了过,见了二妃,乳母匆忙跪倒请安,说:“回禀二位娘娘,方才哥儿有些发热,似乎是受了暑热,还请娘娘们拿个主意。”

    妙懿闻言,忙问:“可曾叫了大夫去看?”

    “未曾,还请娘娘们吩咐。”

    “这有什么可吩咐的,”妙懿气道:“下次再有此事,立即先传了大夫去,再来回明。否则孩子那么小,若耽误了病情,你们担待得起吗?”

    那乳母忙磕头说:“小的不敢,小的不敢。其实……其实也不是很严重,热已经退下去了。但是怕天气炎热,病情反复,哥儿身子弱,受不住。”

    妙懿想了想,道:“你还算想得周全。拿着府里牌子,去太医院请相熟的太医过来给哥把把脉,安安神。看是否要送些冰过去给哥儿,该放多少才不至于冰着了孩子,记得要细细的问了。去吧。”

    乳母得了主意,立刻找人去办,片刻也不敢耽搁。妙懿见她一副急切的模样,心说孩子年幼,这些身边伺候的人恐怕日夜不敢放松,生怕有个闪失。

    虽说是庶出,却为长子,如今还是独子,怎能不受重视呢?

    想到此处,她忽然觉得哪里不对,想了半天,却听秦蕊姬在一旁忧心忡忡的道:“姐姐方才所言极是,即然鲁美人得以晋封,我也该去贺一贺才是。”

    妙懿见她的神情似乎不太对劲,眼珠直转,不知在想些什么,忽然就明白自己因何觉得不对劲了,遂安慰道:“方才乳母已说哥儿无碍,你也不必过于忧心。”

    秦蕊姬是孩子的生身之母,方才却一句话也没说,估计是想看看自己如何对待她的孩子。

    ——其实没有必要,她身为孩子的嫡母,内里不好说,但面子上却一丝一毫不能亏待。这一点相信秦蕊姬心里跟明镜似的。

    可惜她不明内情,秦蕊姬觉得这个孩子的存在是她今生最羞耻的事情。每当听到旁人聊起孩子的话题,她都必定会躲开,生怕被人察觉当中的异样。

    见妙懿误解了她的态度,秦蕊姬于是顺着妙懿的口气说道:“小孩子太金贵了难养活,姐姐也莫要太疼他了。”

    妙懿笑道:“你是她的亲娘,他病了,你怎能不疼得慌?罢了,你也跟着去看看孩子吧。”

    秦蕊姬面现难色,踟蹰道:“可是殿下不准我常去看望。”

    “今日情况特殊,你就去瞧瞧吧。若殿下问起,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。”

    秦蕊姬只得点头应下。虽然她心里一百个不情愿,生怕瑞王知道了会不高兴,愈发冷落了她。但她更怕被人看出端倪,察觉真相,于是只得露出一副感激的脸孔,接受了妙懿的好意。

    却说秦蕊姬走后,妙懿又闲逛了一会,此时日头高挂,天空连一丝遮挡的云翳也无,怀珠为妙懿撑伞遮阳,抬头见前面不远处就是西跨院,遂道:“鲁美人的住处就在前面不远,不如咱们过去歇歇凉。”

    妙懿想了想,“也好。”

    顺便和鲁美人闲聊几句,毕竟今后还要长远相处,不好太过疏远。

    她这边进了院子,却见除了服侍鲁绣月的侍女外,还有瑞王身边的景致公公立在门口处。妙懿微讶,忙摆手制止了欲要请安的众下人。这时,只听窗内传来一阵娇滴滴的笑声,接着,只听见一女声说道:“殿下能在百忙之中抽出一丝空闲来妾这里略坐片刻,妾已心满意足,再不敢奢望其他。妾不似旁人,即便没有任何位分,只做个粗使丫头,只要能留在殿下身畔长长久久的服侍,那便是妾一生所求。”

    房内传来一阵压抑的低泣,很快,有沉稳的男声开口道:“月儿何需妄自菲薄?你既跟在孤的身边,孤便会一直照顾你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自从王妃回府之后,殿下就不再来妾这里歇宿了。”女子的声音婉转动人,悦耳中又带着丝丝柔弱委屈,“旁的不说,单说府中下人就比从前倦怠了许多。妾不敢委屈,只是妾近日饮食难进,葵水未至。算算日子,上月殿下曾在书房召见过妾一回,恐怕……”

    夏日炎热却多风,吹得树叶沙沙作响。风刚止,蝉鸣便沸沸扬扬的吵了起来,湿热的汗扑了一头一身,单薄的纱衫粘在身上,裹得密不透风。

    暑热的日子总令人心情烦躁,大厨房常备绿豆解暑汤粥,瑞王妃自己有独厨专做吃食冰饮,或用冰湃了各色鲜果,压成果泥,放入冰窖中使之凝固,再将果冰碾碎,掺以牛乳浆酪等物,食之香甜爽口。彼时妙懿偶然想出此种吃食,试吃过后,便用乳白色细瓷盏盛许多了,亲自捧去瑞王书房请他品尝。

    瑞王尝后亦是赞赏,用罢,将杯盏搁在桌上,空出手揽住妙懿的腰身,将她揽在身边,笑言:“我的妙儿心思巧妙,得妻如此,夫复何求。”

    “天下之大,心思巧妙之人如过江之鲫,殿下还怕找不到合心意不成?”

    瑞王扣住她腰身的手缓缓扣紧,另一只手却抬起她的下巴,低头将刚吃过冰的薄唇贴在了她的眼睛上,酥麻微凉的触感,轻柔无比。

    他的唇缓缓下移,滑至她的唇瓣方才停下,缓缓厮磨。“弱水三千,只取一饮。”他不容拒绝的撬开了她紧闭的牙关,让舌尖探入,甜蜜的果香在唇齿间肆意蔓延开来……

    那时的她也曾天真的幻想过,可以拥有一份完整的尊荣,无需与旁人分享。时过境迁,他的身边不再仅仅只有她一人。而她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。

    有些回忆,还是只放在心底得好。

    她相信,当时的他们总有几分真心。

    她想去握住手里的丝帕,却握了个空,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松了手,雪白的丝帕落在殷红的花丛中,白的雪白,红得深红,从来都是那般泾渭分明。

    总是在她想要开始的时候,一切却都已经结束了。

    她轻轻勾了勾唇角,笑了笑,想来那笑是冷的,可心却莫名安定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王妃娘娘怎么站在这风口里?”

    鲁绣月身边还是有几个机灵丫鬟的,发现妙懿正立在门前,忙忙的上前请安。妙懿见掩饰不住,便笑着进了屋子,却见瑞王正坐在榻上,鲁绣月惊慌起身,拭去眼泪,盈盈参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