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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2章 修养八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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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公西吾与易姜在骊山行宫分别后不出三日,秦军压近韩国都城新郑。

    天气阴沉,乌压压似倾了墨。雪屑子纷纷扬扬地洒下来,落在韩国大地上,拂过新郑紧闭着的城门,又被震得四处乱舞。

    秦军铁骑已经在攻城,活下来的墨家弟子一路撤退到此处,依旧有数十人在巨子的带领下盘桓在城头。

    少鸠一身墨色,立在城楼之上,看着下方抬着巨木撞门的秦军,心被狠狠地提了起来。接连的战败让韩国变得消极,如今依旧坚守不去的竟然是他们墨家。

    她朝巨子看了一眼又一眼,无数次想开口劝他,要不就放弃吧,墨家是学派,理念可以上呈给各国君主,战事需求的却是强兵利刃。

    然而这不该是她应有的念头,她向来是将墨家命令与理念放在首位的,大概真的是受易姜影响太深了。巨子说过,这世上的事情不能因为办不到而不去做,她终究开不了口。

    箭雨随着城下的喊杀声飞射而来,有人拉着她往后疾退几步,才险险避开。

    韩军的抵挡力不从心,城门眼看着就要被攻破,城中到处是慌忙逃窜的人群。鼻尖渐渐嗅到越来越浓的血腥味,城头的守军倒了一个又一个,墨家机关发出咔咔的声响,在生死之间挣扎着发出抵抗的呼号。

    “韩王逃了!韩王逃了!”

    城下一个士兵小跑着上了城头来传递最新的消息,却被流矢射中,仓皇地睁大双眼直直后仰倒地。

    墨家巨子浑身罩在宽大的黑袍里,轻轻叹息,沧桑无奈。

    连外人都帮着韩王守城的时候,他竟然自己先逃跑了。

    军心涣散,韩军的抵挡越来越微弱,少鸠在城头盘膝坐下,心中的慌乱忽而一片平静,抬头看着雪屑纷飞的穹窿,她深吸了口气。

    也好,与国共存亡,方可算作国士。

    明明还在午后,天却像是已经黑了一般。裴渊从后方城门进了新郑,那里是唯一没被秦军围住的城门,韩国王公权贵正拼命挤在那里要逃命而去。

    他不知道墨家弟子聚集在哪一座城门前,只能骑着马在城中艰难地寻找,地上杂乱不堪,屋舍门窗不闭,到处都是空舍颓瓦。沿路走来遇到的都是慌不择路的百姓,贵族们架着车马驮着贵重家资经过,脸上惨白惨白的似被抽去了魂。

    裴渊只是个读圣贤书的儒家子弟,从未见过这样慌乱的局面,也许前方等着他的是鲜血淋漓的屠刀,是兵甲森森的铁骑,越逆着人群行走就越清楚的听到那阵阵攻门的巨响。他心跳如擂鼓,畏惧和慌张全都涌了上来,却拽紧缰绳没有后退。

    终于到了那道城门前,竟然只有数十将士还在抵着门,每撞击一下,豁口便又大了一分,露出外面雪白的冰刃,映着守军们苍白的脸。

    他跳下马往城楼上走,台阶上散落着中箭而亡的守兵,他的衣摆沾了血渍,似有千钧重,踉跄着到了城楼顶上,状况更加惨烈,死尸到处都是,扑鼻而来的血腥味几乎要他战栗。咽了咽口水,看到四周躺着的尸体里有许多都身着墨衣,他不禁手足冰凉。

    从收到消息到今日已经过了很久,一直未能找到少鸠。他原本希望能尽快找到她,此时却又觉得还是别找到了。如果找到的是躺在地上的她,那他宁愿永远也不要找到她。

    墨家巨子的身影从侧面一晃而过,缓缓下了城楼,他的视线追过去,扫到角落,连忙冲了过去。

    “少鸠!”

    盘膝坐着的人身上沾了片片血渍,脸也沾满了尘灰,发髻散乱,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。

    她睁开双眼,视线落在他身上,愣了片刻:“裴渊?”

    裴渊蹲下来一把搂住她,手臂瑟瑟发抖:“可算找到你了,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

    城下一声巨响,仿佛连.城楼都跟着摇晃了一下,城内响起惊恐的狂嘶,秦军攻入城了。

    少鸠反手揽住裴渊,直到此时才将情绪宣泄出来,窝在他肩头呜咽:“我们……再没有家了……”

    从未见过她这般脆弱不堪,裴渊心里的哀伤不比她少,但却瞬间激发出了担当来,搂紧她道:“无妨,天下多的是容身之处,有我在你就有家。”

    韩都城破,韩王逃亡,韩国名存实亡。秦王志得意满,整个人都像是年轻了十几岁,白起与重伤不起的却狐都立下大功,他心中是记着的,少不得要大加封赏。

    然而白起又犯了老毛病,此番攻破新郑,俘虏韩军三万,他屠杀了两万。留下的那一万不是因为他善心大发,只是因为他们擅长制作兵器,对秦国有用。

    秦军遣部驻扎韩地,白起班师回国,未曾回府,先意气风发地入了秦王宫。本以为大殿之上等待他的是浩浩封赏,没想到却是易姜冷肃的脸。

    左右大臣都端正跪坐在自己的位子上,只有她背对殿门站着。自她从骊山行宫回来,病了一遭清减了几分,金红镶边描绣的玄色朝服厚重地加在身上,却不显瘦弱,反倒无端生出一丝肃杀。

    白起瞥了她一眼,入殿取下盔帽,向秦王见礼。

    正等着秦王开口加封,忽听易姜道:“武安君可知罪?”

    白起侧过身子看她,白面短须看着像是个文士,眼中却闪着阴鸷的光:“敢问相国,在下何罪之有?”

    “你对本相再三保证不再屠杀俘虏,如今再犯,是对上不恭,可不是犯了罪?”

    白起哈哈大笑了几声,扫了一圈四周,颇为不屑:“看相国对战事决策一向果决凌厉,却偏偏对此事如此在意,看来到底是妇人,未免太仁德了些。”

    易姜朝上方拱了拱手:“王上明鉴,秦国要开拓的是万世帝业,今后韩国领土成了秦国的,百姓自然也成了秦国子民,难道王上要放纵武安君一再屠杀自己的子民吗?”

    秦王微微颔首。

    白起见状怒从心起:“那些是俘虏,不斩草除根,难保他日不会再卷土重来!成就帝业不需要仁慈,要的是无后顾之忧!”

    秦王不禁又有些动容,这未必没有道理。

    易姜冷笑:“战时无所不用其极尚且有理由,战后屠杀俘虏有什么理由?武安君只知道打仗,难道秦国立国靠的只有战争不成?”

    白起被她责问的无话反驳,抬头见秦王神色竟有认同之意,当即怒道一声:“荒谬!”愤而拂袖,转头便出了大殿。

    在场的大臣没一个敢发话的,白起以往滥杀也不是没人反对过,但他功高震国,王上都礼让三分,没想到相国一个女子竟然敢这样不给他面子。

    易姜望了一眼上方皱眉不语的秦王,见礼道:“王上恕罪,臣不想与武安君闹僵,只希望王上帝业顺利,莫背负上滥杀罪名,惹后世诟病。”

    秦王捏了捏眉心:“说的也是。”没有君主不在乎名声的,何况还是他这种希图帝业的君主。白起虽然功高,但总擅自行事也不会叫人愉快,秦王自己也揣了点压制他的心思。

    易姜自然是揣摩了他的心思才敢对白起发难,白起不会给她面子,但至少会听秦王的。

    出了王宫,一路上她都在想着少鸠和裴渊,不知道二人眼下如何,想必对她恨之入骨,再也不肯见她了吧?

    回到相国府时,发现府上的仆从十分忙碌,前前后后的穿梭不息。她觉得奇怪,走上回廊,息嫦正立在那里等她,一见她便道:“却狐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易姜闻言立即往却狐的住处走,一边问:“伤得如何?”

    “只能说捡回了条命吧……”息嫦吞吞吐吐,犹豫半天才又接着道:“惨得很,主公自己去看吧。”

    战事的消息送到齐国时,公西吾刚从秦国返回不久,正在准备攻燕事宜。他在书房里坐着看信,无忧就在旁边安静地玩耍。

    聃亏从门外闪身出来:“先生,云阳夫人来了,可要见?”

    公西吾收起信件,刚要回应,门外已经传来云阳夫人的声音:“公西相国的面子愈发大了,见个面真是难上加难。”

    她迈步进了屋内,一眼瞧见无忧,眼光闪了闪:“听闻相国得了贵子,我还不信,原来竟是真的,小郎君的生母是何人啊?”

    公西吾请她就座:“云阳夫人今日来此是问这个的?”

    “那倒不是,只不过好奇罢了,外人传言这孩子是你在外惹的风流债,据说招惹的还是信陵君的侍妾。你这性子居然也会做这事,我是不太信的。”

    公西吾顺水推舟:“我也是个男人。”

    云阳夫人掩口而笑,看向他的眼神不禁多了一丝风情:“易夫人若是知晓,真不知该作何所想。”

    “此事不提也罢。”公西吾命聃亏将无忧抱出去,“夫人来此有何事,不妨直言。”

    云阳夫人视线在他脸上流连不去:“相国不觉得该给幼子找个母亲么?他还这么小,府上没有女主人如何能行?”

    公西吾摇头:“不用。”

    云阳夫人见他二话不说便推拒了,神情有些不悦:“你当我是自荐不成?我自知你对我无意,还不至于贴上来叫你羞辱,今日这话是替楚国说的。”

    “楚国?”

    “正是。”她自袖中取出一卷浸了熏香的帛布递给他。

    公西吾伸手接过时,她的指尖有意无意地自他手背上划过,与方才的大义凛然截然不同。

    既然能被其他女人打动,如何就不能被她打动呢?不是自己也说是个正常男人么?

    然而公西吾半分反应也没有,只是拿了帛布展开,安安静静地看起了上面的字迹。

    云阳夫人收回手,咬了咬牙,将不甘吞回肚里。

    帛布上的字是楚国文字,优雅楚音仿佛可以从芳草的淡香透出来,竟是楚王的亲笔信函。

    虽然楚国暗中依附了齐国,但如今韩国被秦国所灭,叫他们觉得这样暗中的依附并不牢靠,他们希望更加光明正大的联盟。

    齐王建软弱,齐国的势力被公西吾把持,楚王并不与国君联系,直接找到公西吾,希望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他。

    齐国与秦国联盟,楚国是插不进脚的,唯有以婚姻做为纽带系紧关系,还有一丝希望。云阳夫人是楚王的弟媳,此番来是做说客的,她本不愿,但比起易夫人,还不如让自己的小姑子嫁过来,反倒好拿捏。

    “相国不妨好好考虑一下,楚国王姬可是出了名的美人,只会比易夫人强,你不会后悔的。”云阳夫人起身款款而去。

    聃亏又抱着无忧返回书房,只听到云阳夫人那最后一句话便猜到了大概,见公西吾捏着布帛沉默不语,一狠心道:“反正夫人又不打算与先生和好了,您就真娶了楚国王姬也好过孤身一人。”

    公西吾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,手中的帛布已经被无忧抽过去撕扯着玩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