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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百四十五章 大公老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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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大人,那边有人过来了。”罗洛的脑袋突兀出现在我的视野中,挡住大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,我眨眨眼睛,终于从神游太虚的梦境中苏醒,低低的应了一声,爬起来盘腿坐好,盯着刚刚自己头枕的战马尸体再次失神。这匹美丽精灵的主人是一名留着络腮胡子和漂亮红色头发的中年人,肌肤仿佛晒干的豆腐皮,粗糙且布满粗大的毛孔,鼻子里喷出的浊气能把一头牛熏得翻白眼;身材精壮高挑,那件锁子甲穿在身上就像套着一件缩水的毛衣,长矛捏在他手中显得比牙签还要袖珍,战斗起来情不自禁呼号喊叫的样子十分有气势,想必也是个知名的武士,可惜自己的爱骑马失前蹄,绊在满地陈藉的障碍上跌倒,给了我最后一击的机会。当弥留之际的武士瞪大眼睛捂住自己喉咙的伤口时,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出太多有关失望和难以置信的东西,可惜再没有可能重新来过。

    我回过神,眼前的场景开始清晰,奈梅亨士兵正在尸体中间蹒跚的走着,寻找尚有呼吸的伤者,也有的翻检死人身上保存完好的铠甲和值钱的小物件作为战利品,一个在战斗中双目被刺瞎失明的士兵小心翼翼的摸索着向前,佝偻的背影消融在如血的残阳里,奈梅亨飞龙战旗孤独的插在地上,却再也飞扬不起来了。

    “大人,是白旗!波兰人要谈判了。”罗洛轻轻地推了推我的肩膀,指着一个方向突然失声,“战争终于要结束了……”

    看着自己满脸疲惫的侍从,他浑身上下沾满凝结的血痂,幸好都不是自己的,锁子甲底下的衬衣被污染的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,头盔也不知道掉到了哪里,头发被脏东西黏做一团,任凭微风如何抚摸都揉不顺曾经的飘飘秀发,只有那双眼睛还炯炯有神的发亮。这个旺财的小儿子随我出生入死,从青涩少年一点点成长为铁血铿锵的武士,但望向我的那份崇拜和纯净依然如故。

    “哦,要谈判了么?”我扶着罗洛的肩膀站起来,脑袋猛地一晃还有些发晕,缓了会才逐渐适应更高一层的空气,波兰人的传令兵扛着白旗骑马徘徊在阵地前。等待奈梅亨公爵的回复,在他身后是米耶什科大公的本阵,白色山鹰战旗缠绵着旗杆,只露出一只锐利的眼睛。透着满满的不甘,“那就让大公殿下屈尊过来吧。”我摆摆手。罗洛领命而去,跑到阵地前高声喊话。

    再见米耶什科大公的时候,他的铠甲一如上次光鲜整洁,脸上看不到丝毫沮丧,仿佛自己刚打了个大胜仗,正在以胜利者的姿态睥睨敌人。我礼貌的行个礼。没兴趣同他凹造型,拣块干净的地面(最主要没血和碎肉)坐下,面对着硝烟散尽的战场,数起满天聒噪盘旋的乌鸦。

    大公殿下陪我数了一会,也许弄明白玩深沉的奈梅亨公爵真的不是故作沉默,便自讨没趣的叹了口气,紧挨着我坐下,锁子甲的铁环窸窣作响。“很残酷的结局,不是吗?”他把长剑解下放到一边。扒掉罩在脑袋上的连体帽,语气沧桑的努努嘴。“我们感受到同样的不幸,谁都谈不上胜利或者失败。”

    我微微一笑,嘴角勾起的弧度恰到好处:“还记得我说过的吗,只有死者才能看到真正的和平,你我都活着,注定要继续奋战下去,直到归为尘土的那一天,战斗是骑士无可奈何的宿命。”

    “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起,就注定今生必须手握刀剑。”米耶什科大公伸展着自己的蜷曲的双腿,舒服的出了口气,表情复杂却异常坚定,“也许上帝是眷顾我的,现在才让你我相识,如果咱俩同龄,必然一场龙争虎斗;我庆幸自己没在年轻的时候遇见你,奈梅亨公爵大人……”

    我惊讶老大公用了敬称,斜眼瞅着走出腥风血雨的对手,他眼角的皱纹像是石头上的皲裂的缝隙,狠狠地切进皮肤,饱灌岁月的故事:“请恕我冒昧,大公殿下,这次谈判您想得到些什么?”

    “得到什么?”米耶什科大公挠挠脑门,皱着眉反问一句,似乎连自己都还没想过这个问题,思路糟然的缠成乱麻,“你成功的偷袭和那种会爆炸的瓶子打乱了我之前所有的计划,波兰尼亚最精锐的战士全都被烈火吞噬,苟活下来的幸存者谁都不愿意重新回到战场,相信你也到了强弩之末,这种僵局继续下去再无意义,不如大家坐下来商量一个体面的停战协议,各自回家算了。”

    “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示弱吗?”我笑着对他说,突然有了说话的兴致,“奈梅亨从来不会在失败的停战协议上签字,以弱胜强、以固守战奇袭,怎么说我们都是最后的赢家,牺牲的战士需要一个胜利者的名分。”

    大公殿下明显语噎,他没想到对手在这种时候仍旧固执的坚持,把自己架在那里下不来台,他沉默片刻,自嘲的笑笑,终于释怀的回答:“随你的便吧,总之我要回家,这片伤心之地再不想踏足了。你楔入维尔拉岑就像在我的后脖颈上扎了根锋芒的刺,溃疡的滥觞将令波兰尼亚再难回头,只得永远面向东方,我曾想一鼓作气拔下这根致命的刺,却发现已经被压住动脉,取出的同时自己也会失血过多而死。”

    “很好。”我拍拍屁股一跃而起,瞬间恢复精神,“我没有任何条件,你们可以放心的撤走,并且保证以后不再与奈梅亨为敌,我们也不会主动寻衅,大家从此井水不犯河水,各安其命,这神圣的契约由上帝作证。”

    大公殿下扶着长剑困难的想站起来,我见状赶忙搀住他,老家伙胳膊上的肌肉比我还结实,沉得像是头狗熊,一身整齐的锁子甲占了不少分量。“不算苛刻的提议,我很难保证以后不会与奈梅亨为敌,但结束这场糟糕的战争才是当务之急。”他接过我捡起递去的宝剑,第一次露出友善的笑容伸出手掌,“你让我见识到了后生可畏,公爵大人。我还有个问题,那些瓶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上帝知道,我知道,您不会知道。”我指指天又指指地故弄玄虚的耸耸肩,感觉无边倦意款款袭来,一张能睡觉的床是此刻唯一的要求,失去亢奋精神支撑的身体终于垮掉。每个细胞都鼓胀得快爆炸。

    “还有我的两个儿子,波列斯瓦夫和米耶什科,希望你能不要插手他们之间的事情,这是我的家务事。”大公殿下像所有年迈的父亲一样。语气中尽是对不成器儿子道不出纠结的失望和关切,“菲古拉被你送给了亨利皇帝……如果我能有你这样一个继承人。该有多好啊……”

    还带这么占人便宜的呢?你以为自己是慨叹“生子当如孙仲谋”的曹孟德啊!我撇嘴不屑地做个鬼脸,然后一脸正色的回答:“贵王子们的私事我并不了解也不感兴趣,最多算是有过几面之缘,想掺合也心有余而力不足,作为晚辈我自知人微言轻,但有句真心话想提醒您:自古疑于传嫡皆酿萧墙之祸。轻则同室操戈重则国破家亡!您老搏戏风口浪尖创下的基业,总不想在身后土崩瓦解吧?”

    “哈哈!”老大公仰天大笑,守在一边的侍从们循声回头张望不知道发生什么事,他拍拍我的肩膀,力道之足让我怀疑对方是不是要拆了自己,“听你一席话,我愈发感觉人才难得,可惜你棋高一着,早早的利用菲古拉把波兰牵扯进法兰克人的争斗。人老了。心思转得不像你们年轻人那么活泛,只能随它去了。恐怕有一天我的儿子们会给你牵马坠镫也说不定……”

    米耶什科大公点头致意,转身准备离开,走了两步又回头追问:“我看不懂你和亨利皇帝的关系,也看不懂你和教廷的关系,你又想从这塘浑水中摸到什么?年轻人,我也想给你一句忠告,网撒得太大恐怕不仅捕不到鱼,反倒连网都收不回来,池塘里兴风作浪的怪物可多着哩。”

    我礼貌的笑着不置可否,老大公心照不宣的点点头,在这一刻没有敌我之分,只有两个惺惺相惜的对手无声的默契,我越过他盯着缓缓坠入地平线的夕阳,忽然叫住踱步走远的米耶什科大公,在他疑惑的眼神中补充两句:“我觉得您的头上还缺一顶王冠,殉道者阿达尔贝特的遗骨该回归天父的怀抱了。”大公眨眨眼睛似乎没听懂,然后会意的笑了,迈着矫健的步伐转身走开。

    “结束了。”我对自己说,太阳在这个瞬间完全挤进大地的怀抱,漫漫无边的黑暗裹挟而来,没有战争的夜晚分外美好。

    当天晚上波兰人陆续从城外撤走,就像来的时候那样悄无声息的隐没于丛林中,如果不是他们掩埋阵亡者的土坑还冒着焚烧尸体的青烟,你根本不知道这里曾发生过那样一场险恶的大战。城外的耕地完全毁了,清理干净战场还需要一段时日,到时候只能补种生长期相对较短的燕麦和黑麦聊以继食;柳蒂奇部落的男丁几乎死伤殆尽,留下大批的妇女孤儿,雅罗斯拉夫的眉毛拧的像是化不开的坚冰,为子民未来的生活担忧,他手下的卫队尚保存一定实力,五十几个从硝烟中走出来的战士成为重振部落最后的希望。不负责任的说,这也为我省了不少事,不用再费尽心思的架空部落酋长同部众的关系,那些跋扈的酋长大半战死,他们的部落也濒于灭绝,剩下的老弱只能依附奈梅亨过活。我再次向雅罗斯拉夫表示要把部落内迁的意思,重申奈梅亨的各种设施相对完善,孤儿寡妇的生活能得到保障,捱在此地只会越来越糟,毕竟重建需要时间,最终他同意了我的意见,决定把部落内迁,但希望可以将柳蒂奇人单独设置村落,不与其他人民混居——他还想顽强的保存柳蒂奇部落的传统和血脉,信仰基督的土地在他看来是尔虞我诈的花花世界,纯净的“森林之子”必将受到沾染和玷污,没办法保持干净的灵魂回到战神斯文托维特的天国。“基督徒的神管理基督徒的灵魂,柳蒂奇的神管理柳蒂奇人的灵魂,哪怕我改信了上帝,灵魂也要回到祖先栖息之地,那里不是你们基督神的地盘。”雅罗斯拉夫执拗的跟我争辩,即使胸前挂着的十字架经常被他拿起来祈祷,但里外之别还是分得很清楚的。

    5月25日五旬节,姗姗来迟的汉诺威和奈梅亨联军风尘仆仆的抵达,诺伊施塔特城外都快要收拾干净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