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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卌章 机关算尽(上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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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巩县,县衙。

    乞寒日已经过去,柴孝和作为巩县的县令,参加了乞寒日的祭天大典。

    虽说如今几乎是被李言庆软禁,但是这日子过得,倒也不算太坏。明里暗里的,言庆还是给予了柴孝和足够的尊重。原以为自己被架空以后,会举步维艰。可现在看来,李言庆并没有过多为难自己。除了行动不太自由以外,其他大部分时间,柴孝和在县衙过得还算自在。

    甚至连巩县的老百姓,也没有感觉到什么变化。

    该柴孝和出席的活动,他是一次没有落下。除了县衙中极个别的人之外,没有人知道,柴孝和已被软禁。

    事实上,不管是一开始的黄文清,还是后来的长孙无忌,都给足了柴孝和颜面。

    对此,柴孝和最初还有些别扭,可渐渐的,也就习惯成了自然。有时候他甚至觉得,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算太坏。至少不需要似从前那样,提心吊胆,好像做贼一样。读读书,写写字,有事没事的还能和黄文清、长孙无忌一起吟诗做赋,谈古论今。黄文清久经宦海沉浮,历练颇多,长孙无忌也是家学渊源,学识广博。和这两人在一起,柴孝和倒没有感受到压力。

    相反,对这样的生活,倒是有几分惬意。

    乞寒后一场大雪,把县衙的后花园,银装素裹,装点的格外动人。

    柴孝和一大早忽来了兴致,叫上夫人一起来到花园凉亭里,烹茶赏雪。凉亭外,几朵红梅绽放,散发出冷幽之韵。白色的雪,红色的梅,映衬在一起,更显出几分风雅韵味,令柴孝和的心情,顿时大好。

    “郎君这几日,心情似乎不错!”

    夫人突然开口说话,“看上去比早先要开怀许多,也多了几分笑容,似乎比从前年轻不少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

    柴孝和下意识的用手轻抚脸颊,而后呵呵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……靖节先生,果不欺我。原以为此种生活,唯神仙才能享受,却不想如今,我已品尝其中滋味。只可惜,这园中不见南山,多多少少,却是一丝遗憾。”

    夫人也笑了!

    “山在郎君心中,只是郎君不愿意去发现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绣娘,你这话语中的禅意,却是越发重了……”

    夫妻两人相视,忍不住同时笑了。

    靖节先生,本名陶渊明,又名五柳先生,谥号靖节。

    柴孝和捧起一杯香茗,看着凉亭外美景,一时间竟有些恍惚。

    这日子悠闲倒是悠闲,惬意也够惬意……可问题是,自己真的能受得住,这种悠闲生活吗?

    虽则脸上没有任何表露,可是在内心中,似乎总有一些不甘。

    李言庆虽然没有明言,会如何处置自己。但想必那结果,无非两种:降,则生;不降,则死!

    一开始,柴孝和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。

    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,那死志竟渐渐的淡化。想自己十年苦读,历经诸多挫折磨难,终有了今日这身本领。原以为密公会建立大业,自己也能一展才华;可现在看来,恐怕难以成真。

    如果真的死了,那自己这一身本领,岂非白白浪费?

    他心里颇有些犹豫。

    在恩情和理想间,徘徊不定。

    如果李言庆要招降他的话,柴孝和说不得会点头答应。可偏偏,李言庆把他软禁以来,就这么供养着,似乎把他已经忘记了……这种被人遗忘的感觉,着实令人心中不快。至少,柴孝和觉得很不舒服。

    算了算了,若真是如此,倒不如去学一下五柳先生,归隐山林。

    柴孝和暗自叹了口气,扭头想要和绣娘交谈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有家人前来禀报:“荥阳司马,黑石府鹰扬郎将,巩县男李言庆,求见县令。”

    其实,柴孝和如今就是个摆设。

    县衙里的差役,府中的家臣,几乎被李言庆清洗了一遍。

    除了夫人身边一个年迈的老妈子之外,所有人都换成了李言庆的耳目。按道理说,言庆要见他,自管进来就是。可偏偏他每次前来,这脸面上的功夫都会做个十足,让人无话可说。

    柴孝和苦笑一声,“有请!”

    就算他不愿意见言庆,也阻拦不住。

    自己现在是阶下囚,如果真的惹怒了李言庆,别看他现在彬彬有礼,却说不准会出什么幺蛾子。

    柴孝和虽然不愿意承认,却也不得不对言庆,生出几分畏惧。

    “这李县男……”

    绣娘看柴孝和一脸无奈之色,忍不住笑道:“明明才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,行事却比你还要老辣。若不是我亲眼见过他,说不定会以为,他和你一样,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……他既然过来,想必是有事情和郎君商议。妾先告退,你和他好好谈谈,莫再犯那倔脾气。”

    柴孝和苦涩一笑,轻轻点头。

    不一会儿的功夫,李言庆那略显清瘦的身影,出现在花园小径。

    一袭青袍,衬托出卓尔不群的风姿,步履沉稳,流露着强烈的自信。许是长途跋涉的缘故,他看上去有些疲乏。下巴上生出短短的,唏嘘胡子,让人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沧桑感受。

    柴孝和站起身来,走下凉亭。

    所谓人敬我一尺,我敬人一丈。李言庆可谓给足了他颜面,如果柴孝和继续装逼,不免显得气度不足。

    不过,当言庆出现的一刹那,柴孝和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。

    如果李言庆的年龄,能和他表现出的沉稳气度相吻合,未尝不可参与这场逐鹿天下的游戏。

    论声望有声望,论实力有实力,论人才有人才……

    只是可惜了!

    他的年龄注定局限了他的发展。

    就好像那位江淮总管杜伏威,年龄和李言庆相差不多。如今看似风光无限,占居江淮重地。可实际上,他的基础实在是太薄弱了!薄弱到连他江淮军的内部,也未必是人人服气。

    李言庆底子远比杜伏威强,可一旦他要逐鹿天下,他如今手中的班底,还能剩下多少?

    就这一点上,李言庆比杜伏威少了几分闯劲儿,但是又多了几分沉稳。不到最后,不见分晓!

    柴孝和想着,脚下却不慢。

    “见过李司马。”

    言庆微微一笑,上前一步,拉住了柴孝和的手臂。

    “柴县令何必如此客套,多日不见,县令的气色却是比往昔更佳!”

    说着话,他侧过身子,一指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个老者,“柴县令,可识得王公?”

    柴孝和这才留意到,李言庆身后还跟着一个老者。看年纪,大约在五六十岁的模样,一袭黑衣,形容清癯。相貌上倒也显得平常,不过那双眸子里,闪烁着一种极为诡异的光彩。

    柴孝和一怔,疑惑的问道:“敢问这位先生……”

    “太原王頍,无名小卒。”

    “啊!”

    “莫非是有‘博物先生’之名的王景文先生?”

    柴孝和哪能不知道王頍的名字。当他还年幼的时候,王頍就以‘博物’而著称,名扬天下。

    王頍一笑,“未曾想,县令也知王某之名。”

    柴孝和突然间倒吸一口凉气。

    他此前还能自信满满,不把什么人放在眼中。可是现在……论名气,论出身,王頍远比他高出百倍。更重要的是,王頍的本事,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过验证,否则杨谅也不会千里迢迢,把他从岭南请到府中。只是杨谅有识人之能,却无用人之术,以至于王頍难以施展才华。据说早在十三年前,王頍就已经被郑大士所杀。怎么他还活着?又跟李言庆一起?

    柴孝和隐隐捕捉到了一丝灵光,骇然看着李言庆。

    他现在可以肯定,李言庆一定是已经做出了选择……

    虽然还不清楚,他究竟选择了什么人。可是柴孝和能够觉察到,李言庆所选择的人,定不一般。

    强笑一声,柴孝和连忙见礼,“未知王公驾到,柴某有失远迎,万望恕罪。”

    这名士当中,也要讲究资历年龄。

    李言庆虽名声显赫,甚至隐隐有宗师之名,可年纪摆在那里;然而王頍可不一样,他不仅仅是才华出众,声名显赫。论辈分,他还是柴孝和的长辈。柴孝和又怎可能,依旧表现倨傲。

    王頍却是微微一笑,受了柴孝和一礼。

    如果说,柴孝和之前还能释放出自己的气场,以抗衡李言庆的气场。那么现在,在王頍面前,他根本无法释放气场,自然更难以和早先那般,与李言庆抗衡。

    言庆和王頍走进凉亭,柴孝和也紧跟着上前。

    不等李言庆开口,王頍抢先说道:“老朽尝闻郎君言,柴县令乃当世俊杰,忠义无双。故而今日冒昧与郎君商议,一同前来与柴县令相见。假死之人,冒然出现,还请县令莫要怪罪。”

    “学生怎敢怪罪……先生乃今世大贤,学生早年就对先生之名,甚为仰慕,未曾想……

    先生莫要再称学生官位,岂非折煞了学生。

    但呼学生表字即可。令明今日能聆听先生教诲,实一尝生平所愿。”

    何谓前倨后恭?

    此时的柴孝和,解释的淋漓尽致。

    李言庆和王頍相视一眼,不禁露出一丝笑意。

    王頍说:“教诲二字,王某实不敢当。只是王某这里有一件事物,想请令明予以建议。”

    说着,他从怀中,取出一封书信,递给了柴孝和。

    而后王頍自顾自的说道:“李密斩杀张须佗,翟让趁势攻打虎牢关,不过却被李郎君所阻。不过,那李密果然非同寻常,竟弃了翟让,率蒲山公营,偷袭刘长恭,占领了开封三城。

    前些时日,市井流传‘瓦岗兴,李当王’之谣言。

    翟让闻听之后,立刻撤兵退守瓦岗寨,并宣称与李密分道扬镳……李密如此情形下,会做如何打算?李郎君今日从荥阳回来之后,和老朽谈论此事。老朽也推测不出,故前来请教。”

    刚开始的时候,柴孝和尚显得神色自如,面带淡定笑容。

    可渐渐的,他脸色可是变得凝重起来……

    咽了口唾沫,同时倒吸一口凉气:好毒辣的计策,这分明是要翟让和李密,二虎相争啊!

    谶语一出,使得瓦岗成为焦点。

    李密不取瓦岗,就证明不是天命所归之人;但是若取瓦岗,势必要和翟让火并。如今翟让虽连遭败绩,声望大减。可瓦岗寨毕竟是翟让一手建立,他在瓦岗的地位,可非比寻常人。如果晚些时日,等李密的声望越来越高,高到让翟让失去对瓦岗的控制时,李密可顺势取之。

    可现在,李密就算不想取瓦岗寨,也不得不去。

    一方面固然是那谶语所致;二一来,翟让和李密决裂,等于让李密失去了一个根基,所以势必要夺取瓦岗寨。然则现在,李密声望虽高,却还不足以将瓦岗夺过来。即便是夺到手里,也会令他声望骤减。各路豪杰即便是嘴上不说什么,可这心里面,也会对李密生出顾忌。

    再往后……

    李密若是能长胜不败,还可以高枕无忧。

    一旦遭遇失利,那么就会使得他辛苦建立起来的声望,毁于一旦。

    大家是看你能打胜仗才来归顺。可你现在失败了,会不会和早先夺取瓦岗一样,夺走我们的基业?

    这是二虎争食之计!

    从表面上看,李密得了天命,固然是占了好处。

    但实际上,在李密得了好处的同时,也为自己的将来,埋下了巨大隐患。

    想出这条计策的人,可谓是机关算尽。

    非常准确的捕捉到了李密目前最大的弱点。他起事的时间太多,虽有声望,但又不足以令天下人臣服。在根基未稳的时候,将李密推到了神坛之上。一旦出现异状,李密定然身败名裂。

    这一招很高明!

    李密借用‘桃李章’而起家,此人就用同样的手段,还彼之身。

    即便李密看出了这是一个陷阱,也不得不跳进去。总之,他跳进去是死,不跳进去,还是死。

    柴孝和深吸一口气,抬起头来,看看李言庆,又看了看王頍。

    “王公这一手驱虎吞狼,果然高明。

    狼死虎伤,可谓一石二鸟。令明……佩服!”

    在柴孝和想来,这等老辣的手段,非王頍不能想出。

    哪知王頍听罢却笑了。

    他连连摆手,“令明以为,此为老夫所谋?哈哈哈,那令明可就错了……此事乃李郎君一手安排,老夫也只是做些跑腿的活计,实不敢居功啊。”

    柴孝和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,骇然看向坐在一边,旁若无人烹茶的李言庆。

    喉咙突然有些发干,他强自一笑,深吸一口气,看着李言庆,许久后开口道:“李郎君,果然高明。”